最忆是长安

        清明节回老家之前，决定先去一趟古都西安。在那个离老家不远原来叫长安的城市里，有我高中时的老友，有周秦汉唐的厚重历史，有风华绝代的唐诗，有西行求法的玄奘、义净。对于我这个人到中年，越来越念旧的文史爱好者来说，这座古城里有友情，有历史，有诗歌，还有当年繁盛而今似乎已湮灭的佛学，是心仪已久的旅行目的地。

乘早班机10点到达咸阳国际机场，老友开车来接，顺路先去汉陵中最有名的茂陵参观。

茂陵是一代雄主汉武帝的陵寝。其建设周期之长、规模之巨、陪葬品之丰富，均居汉代帝陵之冠。汉武帝以其雄才大略深刻改变了当时的中国，卫青、霍去病北击匈奴，荡平南越国，击破西南夷，张骞出使西域，数次声势浩大巡游海内、封禅泰山，董仲舒倡天人合一，司马迁写作《史记》。大汉民族的生机活力，在经历春秋战国的混乱和秦暴政的摧残后，再次喷薄而出，英雄豪杰、文臣武将，大气深沉，勇武豪迈，让今天蝇营狗苟的我辈望尘莫及。

秦汉时期人们事生如事死，统治阶级流行厚葬，帝王陵墓更是倾国家财力，穷奢极欲，规模浩大。这在当时是对社会财富和民力的极大浪费，不过今天看未尝不是一种封存财宝予后人的智慧，中国很多地方地下埋藏的文物，是一种其他国家没有的特殊矿藏，如果算入GDP，中国可能已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。重要的帝陵还在周边设县，迁外地的富户来居住，相当于今天的政治经济特区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“五陵少年争缠头，一曲红绡不知数”句，就是对居住在五陵地方的富二代们醉生梦死、一掷千金、空虚荒唐生活的写照。茂陵位于关中平原五陵原的最西边，做为当时的国家一号工程，从汉武帝登基就开始建造，前后历时五十余年，装填重器珍宝无数，历史上曾被多次盗掘，但至今并未进行系统的考古发掘。

外形呈金字塔状的茂陵，静静仰卧在关中平原的农田中，周边还有卫青墓、霍去病墓作伴，而茂陵博物馆，就位于霍去病墓园范围内。霍去病墓前的十多尊汉代石雕，随形就势，雕刻手法简洁冼练，朴拙传神，是令人震撼的国宝级文物。在墓园盘桓良久，得诗一首：

五陵原上土一堆，曾记英雄下翠微。

沉雄朴拙汉风劲，传神寥寥只数笔。

参观完茂陵已是中午时分。决定到相距二十公里的咸阳城区，吃陕西名吃biang biang面。面馆旁边就是咸阳博物馆，而博物馆又是旧时的咸阳文庙，古色古香，吃完饭自然要去看看。

其实咸阳与西安中间仅隔着汉代长安城的旧址，直线距离二十来公里，现在完全可以看做一个城市。当年令六国闻之色变的秦都咸阳，而今是一座被长安耀眼光环笼罩下安静悠闲的小城，让人难以想及扫灭六国的秦国虎狼之师从这里出发时的威风气魄。

闻名天下的秦始皇陵兵马俑远在西安东郊骊山脚下，二十年前去看过。没想到咸阳博物馆有完整保存的三千汉代兵马俑军阵展出，虽然只及真人三分之一大小，但军阵排列整齐，规模庞大，让人震撼。这些兵马俑从千年前走来，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汉代周勃墓附近出土，保存完好，部分俑身上的彩绘依然鲜艳如初。汉代承秦人尚武余绪，兵强马壮，多次对外用兵，声名远震。

走出博物馆展厅，外面庭院中树立着二三十根石质拴马桩，这是关中地区汉唐时代仕宦人家的遗物，而今被博物馆收集保存起来。由拴马桩联想到当年出征的队伍，一将功成万骨枯，古来征战几人回，不禁发思古之幽情，赋诗一首：

威风凛凛阵堂堂，百万雄师出咸阳。

横扫六合无对手，归来泪洒拴马桩。

中国号称文明古国，但因历史上战争频仍，兵连祸结，加以建筑以土木为主，往往在改朝换代时被付之一炬，彻底毁灭。做为中华文明发源地的陕西、河南，文物多在地下，明代以前的地上历史建筑保存很少。西安人引以为豪的城墙，其实是明代建筑，糊弄对中国历史了解甚少的老外可以，在内行人看来文化意义有限。而那个引人无限遐思、梦一样的繁华盛唐，早已沉寂在历史深处，真正留存下来的唐代地面建筑，其实只有两处--城南的大雁塔、城西南的小雁塔。

大雁塔是唐高宗李治为纪念其母长孙皇后而建大慈恩寺的一部分。大慈恩寺是中国传统孝道与印度佛法相结合的产物，大雁塔则是玄奘自印度取经归来后，为保存珍贵的佛经而仿照印度佛塔专门建造的藏经处，历经千年巍巍屹立，至今仍是西安的地标，更是纪念玄奘的一座不朽丰碑。

西安市近年花大力气对大雁塔周边进行清理改造，建设了南北两个大广场，北广场主打喷泉水景，南广场以民俗文化为主。春节央视在这里录节目，被公认为最有中国年味的地方。南广场树立着一座高大的玄奘取经雕像，玄奘目视远方，坚毅沉静。玄奘一生其实只做了两件事：取经、译经。他把这两件事做到了极致，冒险犯难，九死一生，到万里之遥的印度取回佛法真经，归国后穷其一生，翻译佛经，向国人介绍佛法真谛，简单而伟大。

唐贞观元年，唐太宗通过玄武门政变上台不久，一个伟大的时代刚刚拉开帷幕，二十九岁已在国内有相当名气的僧人玄奘悄然离开长安，踏上万里西行求法之路。十九年后，在印度获得巨大声誉的玄奘携带佛经返回长安，为一睹高僧风采，长安城万人空巷，举城若狂。绚烂如万花筒般的大唐，因玄奘而有了沉静的底色，这是一般人难以觉察的初唐时代精神之重要部分。

激烈反传统、对历史和当代人物颇为苛责的鲁迅先生，称玄奘为舍身求法的人，推崇其为民族脊梁。玄奘代表了中华民族不畏艰险追求真理的精神，其开创的唯识宗是最接近科学的佛教宗派，因门槛太高、名相繁复，不抵平易亲民的禅宗、净土法门，宋代之后基本消亡，玄奘本人留给一般中国民众的印象，大抵是《西游记》中屡为妖精欺骗的滥好人。然而天道不爽，帝王将相们的文治武功，早已雨打风吹去，文人学士的吟唱，歌儿舞女的风姿，只能在历史的影像里怀想，为玄奘而建的大雁塔，历经千年风霜，至今还在那里，具象诉说着唐代长安城的文明与繁华。

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，大慈恩寺内各色鲜花争奇斗艳，大雁塔西面牡丹苑中紫色、白色、粉色的牡丹开得如锦绣一般，花间仰望千年古塔，更显高大庄严。正是：

春风吹渭水，鲜花满长安。

至今思玄奘，取经何艰险。

九死犹未悔，功成载誉还。

大唐开盛世，高塔立人间。

与今天热闹的旅游地标大雁塔相比，相距数公里的小雁塔就清静多了。小雁塔也在一座唐代寺庙里，寺庙叫荐福寺，与近年新建的西安博物馆毗邻，是城中一处文化底蕴厚重的清幽之所。

这座略显清秀的唐代佛塔，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为取经归来的义净和尚所建，义净名声不及玄奘，小雁塔自然也不如大雁塔有名，当地民间却视此塔为神奇。历史上小雁塔因地震曾从中间开裂，百年后再次地震神奇复合，如是开合数次，至今虽有残缺倾斜，但仍屹立不倒。经科学考证，该塔地下塔基设计为半圆型，受震动破坏后在应力作用下塔身有自动修复功能，这真是令人叫绝的古人智慧。

义净取经译经成就虽与玄奘相比稍有逊色，但其经由海道往返中印，与陆上取经往返的玄奘西行路线一起，在亚洲大陆和印度洋、太平洋上划了一个圆圈。这两条线路，与古代陆上、海上丝绸之路多有重合，今天倡导的一带一路，玄奘、义净实为其开拓和身体力行者。而从唐代存留至今的大雁塔、小雁塔，做为唐代对外交往的见证者，更是两座文明的灯塔，为人们指引觉悟解脱的大道。这正是：

盛唐长安寻何处？大小雁塔引觉路。

繁华落尽都成空，无常无我是正途。

起个大早，迎着晨曦步入城南的曲江池遗址公园，湖面微波荡漾，岸边柳丝拂动。不禁想起韩愈那首《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》：

漠漠轻阴晚自开，青天白日映楼台。

曲江水满花千树，有底忙时不肯来。

这首诗算不上韩愈的代表作，在灿若星河的唐诗名篇中更不起眼，然而颇有意思。韩愈主张文以载道，更曾因向皇帝进谏拒迎佛骨而被贬到潮州，是一个迂腐老夫子的形象，张籍、白居易却是颇会享受人生的风流人物，一首诗将三人串到一起，还有对白居易托词忙碌不肯同游、错过大好风光的抱怨之意，也是一种真性情。

那时盛唐已过，对已逝繁华的留恋与无奈，成为人们的普遍心理，不复有盛唐昂扬进取的气象。

上午九点，著名的陕西历史博物馆一开门，我就赶去参观。馆外排队领票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，怕耽误时间，买了特展票进去，里面也如菜市场一般热闹，虽然有些影响观赏效果，内心仍感欣慰。来看博物馆的人多起来，说明文化影响力增强，是社会的幸事。可惜陕博在维修中，除了何家村出土唐代珍宝特展，只有一处免费展厅开放，展出周秦汉唐精华文物。

何家村出土唐代珍宝特展真是亮瞎人眼，各种精美的金银器、玉器看到眼花缭乱，应是当时皇家用品，足以代表那个时代的富足与精致。

周秦汉唐文物精华展就有点让人失望，青铜器虽多，难见重器精品，兵马俑和马踏匈奴石雕系复制品，唐代文物亦比不上何家村出土的精美。用一首诗概括陕博文物：

青铜钟鼎悄无声，难堪大任兵马俑。

汉代宫阙寻何处，金银宝器出唐宫。

唐代长安城最著名的宫殿大明宫早已湮灭，现在原址建成遗址公园对外开放。傍晚时分，随着健身的人流走在遗址公园步道上，怀想当年万国来朝的场面，几忘身在历史还是现实中。

离开西安的前夜，老友一家请我同去骊山华清宫观赏大型现场实景演出《长恨歌》。场地就在当年唐玄宗为杨贵妃所建“温泉水暖洗凝脂”的华清宫，高大的骊山则是演出的背景。张艺谋系列的大型山水实景演出看过几处，除了声势浩大、场面华丽，并无太多记忆，《长恨歌》则颇为震撼，因为有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真实爱情故事为底本，演出场地又是当年的故地，加上现代声光电技术，情景交融，美轮美奂，感人至深。

贵为帝王，却在危难时刻不能保住爱人的性命，生命的无常、无力与无奈，在这位让大唐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。经历变乱后黯然下台，成为太上皇的李隆基应该反思过自己的人生，如果是普通人，自由恋爱并无过错，但做为身负重大使命的帝王，应首先考虑对社会人民的大爱，营营役役于自我的小爱，长期不理朝政，竟至酿成乱局，陷人民于水火，苦果当然应由自己承担，杨贵妃不过是可怜的牺牲品。有感而发赋诗一首：

霓裳羽衣舞骊山，华清宫里不夜天。

刀兵忽起经离乱，上穷碧落下黄泉。

君王本当爱万民，奈何恩宠集一人。

千秋长恨当记取，远保社稷近保身。

回老家的夜行火车上，回想短短三天的行程，似乎经历了汉唐长安城千年的辉煌。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，近年多地改名风潮中有回归传统的趋势，如“襄樊”不惜上亿成本改回“襄阳”，“黄山市”正在酝酿改回“徽州市”，做为与西方罗马齐名的长安，今天被冠以“西安”这样听起来僻处一隅的名字，实在应改回“长安”的本名，上接汉唐余威，下承与咸阳合并建设现代大都市的现实需求。

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，如能重启擦亮“长安”这块富有魔力和诗意的金字招牌，千年古都定将如虎添翼，大展雄风。   

     （本文作者：张琦彬，广东正大方略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）